木槿的花开了。淡淡的紫色,如怨如慕,也如梦。
可是只有一朵,开在高高的枝上。
是的,只有一朵,如怨如慕如梦淡紫的一朵。
人都很奇怪,然而我知道,那是鹿儿。
“鹿儿,鹿儿,鹿儿,人都说你是一朵花哩。”
那一年,那一天,我要去远方上大学了,我和鹿儿在自家门口的木槿树下说话。
鹿儿笑笑的,捻着辫梢,转着乌溜溜的眼珠。
鹿儿说:“宇哥,那我就是木槿花了。”
鹿儿那天正穿着一件淡紫的连衣裙。
我也觉得,鹿儿就是一朵木槿花,清秀又朴实。
我于是去领略北方的雪。
鹿儿在木槿树下辛苦地啃着高三。
鹿儿没能走过那个“黑七月”。
我知道我不该给她写那么多的信。
鹿儿的娘说:“没考上大学,哪能在家吃闲饭哩,不如嫁人去吧。”
鹿儿就嫁了人。
等我赶到家,鹿儿已经嫁到很远的外乡去了。
我听说,鹿儿出门的时候,一句话也没有,只在家门口的木槿树上采了一朵花,斜斜地插在发上。
我找到了他们的家。鹿儿的男人留我吃了午饭,又叫鹿儿送我出村口。
鹿儿常偷偷地给我写信,有时短,有时长,每一页都浸着泪水,模糊着字迹。
可是我不敢回信。
我拼命地读书,把别的都淡忘了。
后来就没有鹿儿的信了。
我留在了北方的大都市里。
北方的都市里,也有木槿花,淡紫的,满树满树的,梦幻一般,可是,都不是我所爱的。
一年只有几天的探亲假,回去是不行的。所幸的是家书来的勤。
娘在一封信里说:“鹿儿一直不生孩子,婆家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。”在另一封信里说: “鹿儿终于生了个女儿,计生办的人赶着来结扎了。……你啥时给俺带个媳妇回来?”
木槿花开了又落了。
我独自回家商量婚事。
娘说:“鹿儿的男人摔折了腿,婆婆硬说是鹿儿冲犯的。……你去看看鹿儿吧。”
我没去。我托了鹿儿的娘捎信叫她回来。
鹿儿来了,鹿儿已经不是木槿花了。鹿儿是个黄脸婆了。
鹿儿的眼泪扑簌簌地掉:“宇哥,你怎么不回我的信呢?”
我无话可说。
鹿儿再也不是木槿花了。
我在北方成了家。
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,我忽然想起娘的家信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起过鹿儿了。
这一天,一个老乡来找我办事。我们以前也是邻居。
我就问他:“那个,鹿儿,她现在怎么样?”
他瞪大了眼睛,说:“怎么样?你还不知道啊?”
我茫然摇头。
老乡叹了口气,说:“前年春上,她男人平地走路摔折了腿,去年大过年的,她公公突然中了风,成了个歪嘴。今年六月心里,她女儿在井台边玩耍,竟跌下井去淹死了。她婆婆说这都是鹿儿克的,请了大神来做法,果然查出她是个白虎星。她婆婆说下一个遭殃的就该轮到她了,所以硬逼着儿子和鹿儿离婚。本来也没什么麻烦的,是鹿儿自己不好,当初坚持要打结婚证。……”
他说着,停下来喝茶。
我问: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?”老乡慢吞吞地,说,“后来,鹿儿就跳井了。”
我请了假,回家去,不为别的,只为去看一眼鹿儿。
晚风沁凉着肌肤,木槿花在枝头微微地颤动着,这是最后的一朵木槿花了。它高高地在枝头,已经憔悴。
鹿儿,那是你在招呼我吗?恍惚中,似乎又听见她在轻轻地哽咽:“宇哥,你怎么不回我信呢?”
人都觉得好惋惜:这么葱俊的女子,怎么就走了这条路哩?都是书读的太多了……
我想象不出,不读书的鹿儿是个什么样子。
风儿习习,木槿花在朦胧的暮色中轻颤。如怨如慕如梦的淡紫的朦胧着。
鹿儿,那是你在诉说什么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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